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杂食,老派但又激进,矛盾体。主方邰、次初,其余未知零碎偶有掉落。随机更文,恶趣不定。

【次初】魂归(短篇 完结)

旧文。今天清明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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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魂 归
  
  文/风元昧
  
  他糊里糊涂地往前走。不单他一个,他两旁随行着各式神情恍惚的人。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,或穿戴华丽,或衣衫褴褛。不论他们是乞丐还是富翁、权贵还是平民,他们终是要剥去一身荣华,走到同一条冥路,生前身后,归于虚无。
  倒并不说死等于终结的意思。虽现人们大多已不相信鬼魂一类的传闻,但人们可没法证实,因已死之人终不能现身说法来昭告结论。从而,猜想一直是猜想,真正了解确信的,唯有加入亡者列队的鬼。
  他现在就是个鬼,他已死了——他此时却还不自知——或他只是拒绝去分辨心头隐约的猜想。
  不知不觉,群鬼们漫行至一街。恰似突然由雾中出现,这街来得诡谲,结构摆设却与人类集镇大同小异,只是路两旁皆大门紧闭,冷冷清清。招徕的旗幡、广告的布幅、褪色的海报、青黄的花草、晾晒的衣物,全是铁铸般的凝止。完全的寂静,除却抵达此处的群鬼还在漠然飘移,这儿连一个动弹之物也寻不到,唯有寒湿雾气缓缓涌动。
  石板铺成的街道尽头可见一黑沉小巷,巷子口支出锈迹斑斑的铜牌:登记处,箭头一划指向里。
  青砖垒成的逼仄高墙之间仅容一人宽裕走动,群鬼不觉自发排起长队朝巷内行进。队列速度很慢,他木然站着,等待,挪行,有时候一分钟前进一米,有时半个钟头才移动寸余。
  就算变作了鬼,也还有些生前耐不下心而死后依然秉持“争与人先”精神的家伙蠢蠢欲动扰攘着想插队,但碍于通道容不得二鬼并肩根本无法穿越,只得在原地烦躁的大声抱怨。或许这巷子造得如此狭窄,便是因着先见之明而为防范这类麻烦鬼吧。
  终于轮到他了。他瞧了瞧破旧的黑漆木门,手推而入。
  里头也是昏暗的,仅有的光源,一来自头顶:单个裸露的白炽灯泡就这么毫不美观的吊在低矮的天花板上,散发着幽黄的光线;二来自两旁镂空的花窗:铁灰色的天光透过那些繁复的纹样,给屋中的摆设物件增添了白霜般的冷色调;三来自眼前:书籍、纸张叠放满满的案桌上,一盏造型古朴、看起来有些年月的老旧台灯仍在兢兢业业恪守职责。
  “请坐。”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,埋在书堆中间的人——或鬼,抬眼朝他扬了扬下巴。那是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,当然,这是照人类常理来判断。很多物事光靠眼睛是没法笃定的,这道理在人间也是惯常。是人是鬼还是妖,想以一双肉眼看分明,实是强人所难。
  他眼睛直盯着“她”,缓缓落坐在破旧的木椅上。
  “你是谁?这是什么地方?我为什么会来这儿?”他忍不住问。
  “她”瞟了他一眼,淡淡地说:“在你们人类的故事里,这是阎王殿。”
  他紧皱了眉,“……你是阎王,判官?”扯扯嘴角,他露出古怪的笑,自言自语,“真他妈搞笑。”
  “姓名。”“她”径自盘问,腔调平板,不冷不热,毫无情绪。
  “杨慕次。”虽是茫然,他还是老实交代了自己的名字,这也是他现下唯一记忆清晰的东西,“请问,我是不是已经……死了?”
  “哼。”“她”——姑且称之为阎婆吧——终于轻笑一声,说道,“奇怪,问这话的鬼还真多。来都来了,竟还不自知,着实可怜!”
尽管他早已有预感,然是方值此时,一锤定音,他才终于认命的看清这个现实,心情复杂的领受。
  “请问……我是怎么死的?”名叫“杨慕次”的年青人犹疑着问道。
  阎婆如鹤爪般的老手递过一本深蓝色线装本,“快些看,看完了就签字。”
  杨慕次缓缓的翻开那本标提了他姓名的书册。密麻的蝇头小楷倏忽间闯入视野映得人头晕目眩,字迹突然观之模糊,却有许多画面影像飕飕窜入脑海,那是他生平种种,历历在目。前二十余年皆如黄粱一梦速度极快,死前那片刻却尤其缓慢,像是刻意要他重温由生到死的过程。
  说实话,他死得并不痛苦,虽极惨烈。先是胸腑被三八大盖近距离射中五枪,鬼子枪法太差居然都没命中要害,且有三枪还是贯穿伤比子弹留在体内乱钻好些,若他立志要活还有生还机会,关键是他原就抱有必死决心,随后掏出手雷和鬼子同归于尽。手雷爆炸的一瞬,他只觉短暂的肉体剧痛,接着便意识熄灭。等再度醒来之时,便是行进在冥道上。
  “看完了?在最后一页右下角签字。”阎婆抛了支笔过来。一支普普通通纯黑色的签字笔。
  杨慕次甫从记忆中回神,盯着手中的笔发愣。他握笔的手指紧了又紧,“我签了字之后,会怎样?”
  “算是正式入了鬼籍,之后你就有资格申请报考冥府公务员,或者选择投胎,当然你也可以在冥府做一个普通的鬼民,只是这里寸土寸金,要没人给你烧够纸钱,你买不起房子只能当流浪汉。”阎婆耸了耸肩,说。
  “我不签会怎样?”
  “你已经死了,阳界早已将你除名,你不肯入鬼籍,自然只能沦为黑户,阴间的一切福利你都无法受用,时间日久,你会慢慢消泯、魂飞魄散。”
  “福利?”杨慕次皱眉。
  “吃的喝的用的,以及支撑你保持形态的阴气。”
  “那看样子我是非签不可了。”杨慕次叹息道。
  “你既死,就算在人间再有流恋之物,也已是不可碰触,不如顺应天命吧。若你不选择投胎,或许几十年后还能遇到故人。”
  杨慕次提笔的手停顿了一下,“不知……做鬼之后能否看到阳界之事?”
  阎婆意味深长地盯着他,说:“普通的鬼无法也无权看到,只有公差可以。”
  “公差是不是偶尔要去阳界勾魂?”
  “那得看哪个部门,派去引路的是黑白无常。现在那儿不缺人手。”
  “要怎样才能当公差?”
  “笔试、面试,最后综合考核过关。诶,别问了,快点签,后面还有好多排队的,今天办不完得叫他们候着,晚上容易出事,还得加派值班的看守,麻烦。”
  杨慕次只好闭上嘴写字。然而奇怪的是,笔尖落下却不出墨,划过纸页亦无痕迹,连试几次皆是如此。
  “这……”他愕然出声,不明所以。
  “又怎么了?”阎婆终于有些不耐烦了。
  “签不上字。”杨慕次讷讷回答。
  “什么?!”阎婆霍然抬头,连眼睛都瞪大了,足可见这样的情况并不多发生,也并非她故意设计。
  “给我!”阎婆手一扬收回生死薄。只见泛黄的纸张连续刷啦啦地疾速翻过,阎婆的眼珠子更是如铜铃一般,看上去煞为吓人,“这……!”
  “怎么了?”杨慕次如坠云雾,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
  “哼!”阎婆把生死簿劈头砸向杨慕次,“你自己瞧!尽会找麻烦!”
  杨慕次连忙伸手抓住薄子。他莫名其妙地打开,纸张自行翻过,停留在其中一页。
  那是一页空白。生死薄绝不应出现空白,这样的例子是极其罕见的。但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况,譬如阳寿未尽却被阳界划为“死人”,就这么身份尴尬的活到生命终结,直到黑白无常前去勾魂而来,才发现这个差错。然而阴界管不到阳间事,即使阳界犯了这样的错误,阴界也是没法修正的。好在这样的情况并不多。
  “我阳寿未尽?”杨慕次端详着自己看似同人类并无二致的双手,愈发不解。
  “唉……”阎婆叹了口气,又抛出一本生死薄。同样是深蓝色的面子,只是提名为“杨慕初”。
  杨慕次感觉有一阵血液倒流——虽然他应该并无血液了,但那头重脚轻的感觉却正如大脑缺氧。
  “这是我哥的……他、他怎么了?”杨慕次没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嘶哑。
  “你们可真会折腾。”阎婆深深地望了他一眼, “因为你的兄长选择了作为‘杨慕次’活下去,所以你的名字事实上还在阳界活着,世人知晓的‘杨慕次’也还活着,导致你的生死薄上后面十几页是空白。”
  “那我哥呢……?”杨慕次颤抖的手翻开杨慕初的生死簿,在几乎同样厚度的地方,一样的空白。
  “在人间,‘杨慕初’这个名字已经死去。虽然这其实是假象,但因为是当事人自己的认定,它便被否决了所属的意义,所以名存实亡。”
  “怎么会这样?”杨慕次焦躁的拉扯自己的头发,“会有什么后果?”
  “其实也没多大问题,”阎婆同情的说,“只是你得暂时在看守所待一段时间。”
  “待多久,然后呢?”杨慕次攥紧拳头。
  “等你哥来就可以了结。那时你们两个才算彻底地完全地死去,再签这生死薄应当就没问题了。”
  杨慕次的心略有些放下,却又忽而吊起来:“在这期间……我会消失吗?”
  “要是你哥来得太慢,或许你会力竭而散,不过,你放心,看你哥的生死薄,他后面空白的页数不多。”
  杨慕次连忙去数了数空白的纸张,不多不少,正好七页。
  “七张,是指的七年?”
  “此间一日,阳间一年,你只需安心等七天七夜便可。”
  “我怎么安心?!”杨慕次猛然大吼,“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?七年,那便是一九四三年,那年发生了什么?!”
  阎婆似乎有些悲悯地看着他,“你毋需再问,你也无须知道。你既死,便无力改变业已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一切。这是命,你的,他的。从你死亡的那刻开始,你们的轨迹便互不干扰。”
  “求求你,告诉我!”杨慕次哀求道,“或者不告诉我也行,能不能让我哥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?”
  阎婆只是慈祥却又冷酷地注视着他。
  希望的神色终于从杨慕次眼中褪去了,他黯然低语:“……真的没有办法?”
  “在你之前,有许多许多的鬼央求过,希望他们自己,或者家人、朋友,能再多活些日子。”
  “一个都没有?”杨慕次不死心地追问。
  阎婆摇摇头。杨慕次终于万念俱灰。
  “等着吧。”阎婆收起两本生死薄,锁进身后的特殊案例档案柜。
  “我哥他……最后好不好?”
  阎婆仔细想了想,斟酌着字词:“死亡的刹那,总是短暂的。那一点也不难。”
  “好吧,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。”杨慕次这回用两只手扯着头发,沉痛地说。
  “别再多想了。”阎婆轻轻地说着,抬起手。
  在阎婆的法术之下,杨慕次的意识变得昏沉,继而陷入酣眠。
  “睡一觉吧,醒来,也就是时候了。”
  三月前,名叫杨慕初的鬼魂来到冥府,遍体鳞伤脑门上还带着未愈合的血洞,但他看起来很快乐、很高兴。他向我们打听他的孪生弟弟杨慕次。
  虽然冥府每天都要接待数以百计的鬼魂,但说到杨慕次,大家都记得,和眼前这个长得一样的青年比之早来七天。那是一个残缺不全的魂魄,是死的时候被炸坏的。但这还不是最糟糕,杨慕次算幸运的,恰逢战争年代,还有什么都不剩根本无法修复的可怜人。
  所以杨慕初向我们打听的时候,杨慕次的魂魄还在修复中,浑浑噩噩,不辨人事。靠自然愈合,魂魄本体的损伤修补极慢,除非有其他的魂魄与之融合。但正如人类输血要区分血型,灵魂的融合更是复杂,几乎没有不排斥的情况,唯一可能的是两个魂魄恰好契合,这种情况多见同卵双胞胎。于是杨慕初提出要试一试。大家同意了,但是后果自负。然后呢?然后就是这样了。
  阎婆苍老的手拂过兄弟俩的生死薄书脊,几不可察地轻笑。
  两个灵魂成功融合,杨慕初的魂魄很快便将杨慕次魂魄中损伤的部分修复,然而毕竟是两个灵魂,不免有些记忆混乱,出现了自我认识障碍。这种状况,只能花时间慢慢适应。
  现在终于差不多了,等“他”这觉醒来,便能重入轮回,只不过这次,两个人却得永世相伴共用一个魂魄了。或许这也不算件坏事吧。
  六十个日夜,人间已过一甲子,你们的家乡早就安定富饶,你们的祖国也早迎来独立解放,山河犹在、国泰民安,相信以后还会更加的繁荣、昌盛。
  去好好看一看吧,你们用鲜血换得的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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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并献给无数共和国的奠基人。英灵永存,魂兮归来。
  

  2015年4月20日 凌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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